高中毕业36年，历史老师兼班主任李凤兰先生的坎坷阅历一直令我扼腕；先生的煌煌师德，则令所有师从者，五体投地；先生高风亮节的人品，令与她相识的人们，敬仰有加。36年，我无数次动笔作文记述先生的为人，但总感觉自己文采不足而作罢。年中秋，几位高中同学小聚，大家均促，说：“若不彰显先生师德，则有失河南乃至我国教育界应有的光彩。”遂缀拙文，略陈先生美德之万一。

李凤兰，女，年生，杞县圉镇镇天池洼村人。年离休于杞县五中，定居郑州紫荆山公园旁金水河畔黄河水利委员会家属院。61岁，先生始得有家，才与丈夫团聚。现年93周岁，眼略花，耳微背，思维敏捷，精神矍铄，生活自理。每天在紫金山公园散步，行行重行行，从容利落。

一、国运家史磨砺

先生家是杞县南望族，耕读传家，数十代不衰，至祖父仍有家业。先生的父亲李庆功，字元勋，因废科举，未得功名。民国初曾任圉镇区长八年，勤廉为政，力办新学，重治安，倍受乡民拥戴，后为杞县国民政府职员。先生的父母育一女二男。先生的大弟弟李中岳，毕业于河南大学，在开封市执教终生；二弟李俊杰，毕业于铁路技校，就职于铁道部。

年夏，日军侵占杞县城，县政府迁至扶沟。先生的父亲倾家荡产，支援地方抗日武装；先生的母亲尽出家中布匹与私房，制军衣军被。此后，举家随军游击。为避战乱，父母命初中毕业的先生嫁至赵槐柏村，夫赵玉秀。先生在婆家，敬老相夫和四邻，勤劳贤惠助人，口碑甚好。后因家乡屡遭日军扫荡，先生寻机逃到豫西南。考入开封女子师范学校；鸿雁往来，屡催丈夫离家共同求学，几经周折，双双考入中州大学。

解放军南下，夫妇共同投笔从戎。大军渡江前体检时，查出先生有孕；中共党组织安排她到当时的河南省会开封北郊解放区参加教育工作。丈夫继续随解放大军南下作战。

万万想不到的是，“镇反”期间，先生被当地领导误定为“国民党敌特分子”。鉴于她在哺乳期，且系解放军军属，丈夫仍在解放西南的火线，免其刑役，被遣送到赵槐柏村，安置在农村街道旁一间草屋，接受群众监视劳动。

以后近30多年间，中国大大小小无数政治运动迭起，先生均遭关押、审问、批斗。但，先生均以自己光明磊落而坦然应对。生活艰难困苦，不能教书育人，先生只能在家从严教子。“文革”期间，先生频遭关押审讯，她不愿让儿子遭受心灵创伤，遂使16岁的长子独自奔赴甘肃山区追随父亲去打零工。不久，村小学停课，批斗会更加频繁。先生在八岁的二儿子衬衣兜里缝进30元钱和一张纸条，并嘱咐说：“如果有一天我被批斗致死，你千万不要用这钱埋葬我，要按照我给你写的路线去找你爸爸。”交代好一切，先生坦然面对批斗与劳改。闲暇时间，她常常凭借自己的长处，帮助邻居写信读信，教女青年认字画画。

直到年，先生被平反昭雪，恢复名誉，补发工资，才得重返讲坛。然而，因长期艰难困苦的生活折磨和历次“政治运动”的精神打击，当年学生心目中学富五车、激扬文字的先生，已是满头白发，瘦骨嶙峋。但是，先生眼睛里却放射着坚毅而睿智的光芒，深蓝色迪卡短大衣，浅灰色长围巾，一副知识女性的风范。

其夫赵玉秀，解放后又考入武汉水电学院，毕业后因受到先生“历史问题”的“影响”，常年工作在西北山区国家水电工程一线，建大坝，挖隧道；野外作业，飘无定所。临老骨骼变形，两个脚跟向内侧，腿弯如弓，站立如环。年离休在黄河水利委员会设计院，年病故，享年89岁。他们的两个儿子，均因“出身问题”，早早辍学，到甘肃深山区父亲所在的水电工地打零工。好在父亲学识深厚，施工技术过硬，为人谦和，再加上他的老革命身份，颇受领导和同事尊重，两个儿子成年后相继转为正式工。恢复高考后，兄弟均考入大学，毕业后供职黄河水利委员会，分别晋升为处长、厅长，均已退休。

戏剧性的是，年暑假期间，当先生在郑州邂逅阔别30多年的同学——时任河南日报编辑尹海兰，老同学畅谈遭遇，尹编辑愤慨地说：“个别地方领导简直是无知无法无天！”先生却淡然一笑说：“好在历史恢复了真相，我是人民教师。”

二、赤心桃李无我

先生复职，地方政府就近把她安排在杞县湖岗乡办高中。湖岗高中是年恢复高考后兴办的全县条件最差、规模最小的高中。教室、食堂和师生宿舍，一共只有三排红砖红瓦房，高一高二各两个班（二年制）。师资力量薄弱，有刚刚平反的“右倾”教师，也有她解放初期教出来的高中毕业生做代课教师。但，先生不讲条件，一心为的是工作，是育人。她教历史兼文科毕业班班主任，办公室兼宿舍就在教室前面。她以保姆式的带班方法领跑学生，同出操，陪就餐，伴自习，领班会，讲历史，驰骋古今中外。她带领学生发誓：“要把所有耽误的时间统统赶回来。”面对全班同学，先生誓言：“为了你们的进步，为了你们的前途，为了把你们培养成对国家有的用人才，我，豁出去了。因为对大家要求严格，极个别同学受不了，恨我骂我，无所谓呀，我愿意！”声音洪亮，绕梁三匝，班级龙腾虎跃。

但是，凡是学生生病，请医生，买药，买饭，全是先生亲力亲为并付钱。一天夜间，先生突医院。天亮早操后，全班学生徒步3医院，站满病房，看望陪伴病中的老师。先生不忍心耽误学生的学习，力劝同学们返校，劝归无效，先生气急，以禁药拔针相威胁，学生乃去。痊愈后，先生乘去开封看望母亲之际，特意买了一大提包龙虾糖、糖三刀等答谢全班同学的惦记，教室内一片哽咽声。

年，首届毕业生米景超考入清华，升学率近半。年，她的学生王福林考进北大，升学率又有提高。湖岗高中，声鸣全县。年暑假后，先生被调入杞县重点高中。湖岗高中师生用平板车拉上先生和行李，徒步送行50里。

年高中毕业前夕，我从亲戚那里得知先生遭遇，惊愤不已，并在私下为先生鸣不平。先生把我留在教室谈话，说：“你操这些闲心干啥？什么亏不亏？我只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群众，跟那么多蒙冤乃至受迫害致死的专家、将军、国家主席相比，算得了什么？不要想这些无用的问题啦，备战高考是正事。如果真心为老师好，争取考上名牌大学，老师才高兴。你还有什么想不开吗？”先生批评完，径直走了。我呆呆地留在教室，顷刻间，我觉得教室变成了无边无际的苍穹，而我却微小得如一粒小豆儿。

三、淡定荣辱生死

河南大学毕业后，我分配到郑州工作，有一次看望先生。在她家里，师生无话不谈。谈起抗战，先生说：“自从蒋介石扒开黄河，省会开封的中学、大学都迁往黄泛区的西部山区。后来，武汉失守以后，日本鬼子打到豫西，我们开始了流亡生涯，同学们跑着还讽刺刘歭的部队，说‘刘歭的部队一夜后退里’。国民党部队确实抵抗不力。”先生话锋一转说：“当流亡学生，确实尝到了亡国的滋味。开始，我们在豫西山沟里跑了一个多月，竟没有跑出鬼子的包围圈，好在我们是沿小路跑，鬼子在大路追。但鬼子不敢往深山沟里钻。那个时候的累呀，我把铜笔帽都扔了，甚至连一个手绢都觉得是负担。有一次，一位男同学拉肚子，夜里出去解手，竟然死在了回屋的门口。下葬时全体师生无不痛哭流涕。经过那场战争活过来，一直到今天，我唯一的期盼，就是整个国家不被人欺负，老百姓能过上太平日子，剩下的什么都是小事儿。”先生说话时目光平和，非常轻松，可我却仿佛感到，我在自然而然地接受着光彩的沐浴。此时，不是讲课，此地，也不是会堂。师生聊天，无论如何也谈不上有意的思想政治教育。

年春天，我在电话里得知赵玉秀伯伯已经去世多日。先生说屋里只剩她一个人，“生活还可以自理”。那一天，我陪先生聊了两个小时。先生说：“我这90多年，之所以能够挺过去风风雨雨，得益于两件法宝。一是从不亏心，任何时候都是心安理得，坦坦荡荡。所以，无论遇到什么突如其来的天灾人祸，我都能做到心如止水，从容不迫。二是历史教我自信。教你们的时候，我的记忆力不行了，年轻时候上历史课，哪用看着书本呀？教材、教案放在讲桌上，讲课时连翻都不翻一下。”先生说：“学历史，光知道历史事件的来龙去脉，会分析改朝换代的前因后果及其经验教训。严格意义上讲，还不算真正的历史专业人士。用心敬畏历史，坚信历史的公正，坚信历史是唯物主义的写照，坚信人类社会是朝着文明的方向发展。历史，可以曲折，但决不会倒退，只有心中有这种把握和定力，才行。进一步讲，能把所有的社会现象，乃至于个人的得失与去留都放在宏观的人类文明史的长河里去看待，去接受，那才算进入了历史的自由王国，而不被任何外在的东西所拖累，所苦恼。”说到这里，先生略微停顿一下，接着说：“所以，从抗战开始到我蒙受冤案；从平反昭雪，到离休闲居，直到你赵伯伯去世，在外人看来，我经受了无数次的打击。可我认为，所有这一切都没有脱开历史唯物主义的轨迹。就拿我蒙冤来说，刚刚抗战胜利时，我们的学校回到开封，也有一些青年同学无辜地被国民党投入监狱，甚至杀害。解放初“镇反”那完全为了巩固新政权。至于我无辜蒙冤，那只不过是整个国家和民族振兴的大潮中抛洒了一滴水而已，甚至于连一滴水的分量都不够。算不了什么。再说，我还等到了平反昭雪，是不幸中的万幸。而我的一位最漂亮的女同学，被打成右派以后，流离失所。年，为她平了反，但找不到她了。又怎么说呢？在我看来，这些都是历史进步过程中的个别现象。所以，人类社会才有追求文明的趋势。随着法制逐步健全，冤案也会越来越少。再拿你赵伯伯去世的事来说，其实，我们俩都这把年纪啦，无非是谁先去的问题，有什么不好接受呢？”

看先生，面色红润，神采奕奕，挺着身板，娓娓道来。透过先生炯炯有神的眼睛，我突然认识到，先生的学识，我还远远没有达到；先生的心路，我还看不到尽头，更不要说得到先生的心经了。

年8月12日初稿

年12月9日修改

（编辑张芳）

作者简介

霍清廉，男，湖岗乡霍庄人，年毕业于杞县湖岗高中，考入河南大学中文系。现任河南工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党委书记，应用经济学副教授，研究方向县域经济与新农村建设。

解读杞县从地方志开始